◆曾長春
“格律詩,唐時已登峰造極,后世的格律詩怎能企及呢?”我不知多少次拷問自己,訓(xùn)誡自己,“今之格律詩,沿用前人的規(guī)范,戴著鐐銬舞蹈,束手束腳,毫無創(chuàng)新,前路必然渺渺茫茫?!?/p>
一次次靈魂拷問之后,一次次自我訓(xùn)誡之余,我似乎覺得:從前的我,不過詩路上的跳梁小丑罷了。問之越深,誡之越狠,責(zé)之越切,行之越淡。我的作詩靈感漸漸魯鈍了、丟失了,詩興漸漸少了、枯萎了,人也懶惰了,也不想沿著格律詩路,走向蕭瑟暗淡的死胡同了。
漫步園邊河堤,夕照臉龐,溫暖恰好,馥郁的桂花香,提醒我秋氣已深。較之往年,今年桂花大約推遲了一月才綻放;雖已暮秋時節(jié),但周遭青山明翠依舊,毫無老氣橫秋之色。
我聽著潺潺的河水聲,目光掠過泛著金波的水面,對岸荒草叢中,釣者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。只見釣者揮動釣竿,上鉤的魚兒露出水面,撲撲騰騰,閃閃爍爍,倏地滑入了釣者手中,進了塑料桶里。釣者心無旁騖,動作絲溜順滑,水到渠成。
斜陽、荒草、秋水、秋山、釣者,眼前畫面,絕妙無倫,觸動了我的詩興,隨即脫口而出:“持竿秋水釣黃昏?!?/p>
“七言,又是七言?!蓖蝗唬业亩鲜幤鹨粋€聲音,“又要玩兒‘老古董’啦!”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,嘲笑中帶著不屑,透出冷漠。所謂的“老古董”,指的就是格律詩。曾幾何時,我固執(zhí)著一己之好,一路詩行,生活中的酸甜苦辣,旅途中的山川風(fēng)物,大多寄托給“老古董”,抒寫成格律詩。
玩“老古董”的這些年里,我寫寫涂涂,涂涂改改,日積月累,“絕句”“律詩”倒是積蓄了不少。這些“積蓄”,并非“財富”,只能束之高閣,在時間長河中,任其灰飛煙滅。我只能偶爾夕拾朝花,翻揀出一些“老古董”,讀讀品品,嘗嘗青澀之味,笑笑淺陋寒磣。
“持竿秋水釣黃昏”“平平中仄仄平平?!蔽夷X海中習(xí)慣性地翻涌著平仄格律。吟詩的沖動雖不如從前那般強烈,但冥冥中有股力量召喚我作對句、出粘句:“仄仄平平仄仄平”“平平仄仄平平仄”……
“詩言志,歌詠情”,我顧不上詩的意象、畫面、意境,權(quán)當取悅自己而對對粘粘:“夕照清流河畔人,持竿秋水釣黃昏。凝神美味貪香餌,浪蕩悠閑草里蹲?!?/p>
孰料,就在這抑揚頓挫間,一幅“秋日夕釣圖”,竟浮現(xiàn)在我腦海里,清晰中不乏寧靜,悠閑中不乏美好,平淡中不乏情趣。些微的成就感,似乎久違了一般,再次淌進了我的心間。
是夜,我將整理好的詩稿,用微信發(fā)給劉兄,懇請他斧正。說是請他斧正,其實是想獲得他的批評,順帶討討經(jīng)驗,取長補短。說起劉兄,我倆工作上有許多相似的經(jīng)歷,愛好上更是情投意合,文字上時常你來我往。但是,較之劉兄,我便相形見絀啦,他不僅事業(yè)上有大成就,而且文學(xué)方面也頗有建樹……劉兄伴我一路詩行,亦師亦友。我走上寫詩之路,全在劉兄指引;我加入詩聯(lián)協(xié)會,全仗劉兄引薦。
文學(xué)作品要得到別人的批評,確實是極其不易的。文學(xué)批評界流行“戴帽子,抬轎子”的說法,其實就是溜須拍馬而已。這是因為搞文學(xué)評論的人,一要顧及別人的臉面,不可得罪作家;二要站位謙遜,議論方式盡量與作家保持平等。這樣一來,就少有站在作家對面,自甘充當明鏡的批評者了。
我與劉兄之所以能一路詩行,是因為他就是我的一面“明鏡”,評論實事求是,優(yōu)點一定贊,不足一定會重點指出,改進意見盡可能地切中肯綮?;厥走@些年我的一路詩行,我還要致謝幾人:一是素昧平生的田老師,他教導(dǎo)我作詩要“中規(guī)中矩,語言要通俗易懂”;二是本地詩聯(lián)學(xué)會李會長,他告誡我詩路上要默不作聲、堅持不懈、自強不息;三是老友——“武陵渡者”,他總是像他的網(wǎng)名一樣,朝著圣地佳境方向,不厭其煩地“渡”我的文字。
沉思間,手機微信里,劉兄回復(fù)了一個“點贊”表情。我清楚劉兄是贊我一如既往地堅持不懈寫詩,而非褒揚詩寫得好。不出所料,劉兄接著發(fā)來文字:“前兩句寫景寫人,很美;后兩句略顯單薄,營造不出意境。個人觀點,不一定對。”
“略顯單薄”的說法,我正好有同感。因為后兩句的單薄,沖淡了整首詩的韻味,韻外之致就黯然失色了。帶著辯解的心理,我迅速回復(fù)劉兄:“浪蕩,俗氣,與當時波光粼粼的場景不符,還打破了畫面的悠閑,毀壞了畫面的和諧、平靜之美。”既然單薄,那么怎樣才可以讓它豐富起來呢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劉兄好像明白我的心理一樣,嘿嘿一笑,回復(fù)道:“好文章是改出來的。比如‘僧推月下門’,原來是‘敲’?!痹姼鑼懽?,要字斟句酌,更要不急不躁,一直以來,劉兄都是如此踐行著的。恍然間,我想起了“吟安一個字,捻斷數(shù)莖須”,想起了“兩句三年得,一吟雙淚流”。
解鈴還須系鈴人,我注視著稿子,琢磨著、推敲著:從格律上看,不出律;從結(jié)構(gòu)上看,遵從了“起承轉(zhuǎn)合”;審視畫面,總覺得不夠和諧,比不上釣者起魚時的動作順滑……難道是這不和諧的畫面,害了意境了嗎?
“滴”,響亮的微信提示音,嚇我一怔。劉兄和詩一首:“夕照清河映釣人,長竿獨對暮秋昏。波光瀲滟浮沉遠,心醉斜陽意自存?!?/p>
旋即,他又發(fā)來了看法:“‘清河’比‘清流河畔’簡潔;‘長竿獨釣?zāi)呵锘琛?,比‘持竿秋水釣黃昏’更具畫面感;后兩句,更顯動態(tài)感和閑逸悠然?;蛟S,各人心境不同吧?!?/p>
顯然,劉兄一陣深思熟慮,不僅改了詩,還道出了為何那樣改的想法。劉兄的真知灼見,讓我茅塞頓開。
“波光瀲滟浮沉遠,心醉斜陽意自存”,釣者釣起了“遠世俗”,釣起了“怡然自得”,釣得了寄情山水。這一改,境界豁然啦!沒想到,我拋的磚竟然引出了玉。這么短的時間內(nèi),劉兄就改出如此佳作,真讓我佩服至極。
我趕緊贊揚道:“今兒個我善莫大焉,引出劉兄如此美玉!”
“好兄弟,互相學(xué)習(xí)!”劉兄用那一貫謙遜的口吻,回復(fù)我。也許,電話那頭,他正露出深深的酒窩,淡然地笑了。
夜深人靜,微信再沒有消息提示音了,我默默祈禱:“劉兄好夢!”
然而,我毫無睡意,默默朗誦著:“夕照清流河畔人,持竿秋水釣黃昏。凝神美味貪香餌,浪蕩悠閑草里蹲?!蔽乙贿吚收b,一邊咂摸起來:除先前提到的“浪蕩”俗里俗氣外,我發(fā)覺“持竿”過于真實,逼窄了畫面的開闊感。如何才能讓畫面變得開闊起來呢?
我想到了洞庭湖長煙一空的水面,想起了“高峽出平湖”的壯美場景,想起了“滾滾長江東逝水”那湍湍急流。于是,我來了個移花接木術(shù),將別處開闊的場景移植到詩句里,把“持竿秋水釣黃昏”改作“一川秋水釣黃昏”。為了照應(yīng)“川”,又把上句的“河”改為了“江”。然而,江面水波粼粼,何來“浪”之激蕩呢?悠閑垂釣的人,又怎能貼上“浪蕩”的標簽?zāi)兀肯胫胫?,我將“浪蕩”改為了“波動”?!安▌佑崎e”,一語雙關(guān),是江面的微波漣漪,是釣者內(nèi)心深處的輕風(fēng)微瀾,也是釣者忘卻人世紛擾的寫照。
“夕照清流江畔人,一川秋水釣黃昏。凝神美味貪香餌,波動悠閑草里蹲?!?/p>
我頭腦中再次浮現(xiàn)出“秋日夕釣圖”:黃昏,一川清澈的江水,緩緩流淌,斜照江面,金波閃爍,江畔草叢,釣者悠閑地蹲著,釣著屬于他個人的美好時光,也釣著無人知曉的心情。
中國哲學(xué)追求的最高境界乃“天人合一”,《秋日夕釣圖》里有嗎?這《秋日夕釣圖》,不管怎么修改、錘煉,終究是平常人眼中的平常景,道出的也不過是平常人的平常心罷了。這樣的心境,似乎是大家都能寫的;這樣的文字,也似乎是大家都能寫的。在文學(xué)花叢中,《秋日夕釣圖》不過是庶民聊以打發(fā)時間的無稽之談罷了,或許只曇花一現(xiàn),鮮為人知,就化為烏有了。想到拙詩如此悲催的下場,我便不由自主嘆息起來:“徒勞啊——徒勞——”
內(nèi)斂地表達現(xiàn)實生活,引起更多人的心靈共鳴,這是文學(xué)的出路。如何才能做到呢?我苦思冥想,終是稀里糊涂,不知所措。
駛?cè)肷钅谴ɑ钏?,不斷波動,沖擊,翻涌,折騰,掀起情感波瀾,泛起理性浪花,難道就是文學(xué)的出路嗎?
漸行漸思,鍥而不舍,一路詩行。擷精攢華,踐行踐思,一路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