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曾長春
“我要?dú)⒛曦i了,元旦節(jié),你們回來吃刨湯!”電話那頭,父親言簡意賅,斬釘截鐵。說畢,他就掛了電話。
“吃刨湯”,要是在以前,我定是翹首以盼,迫不及待。可這一次,我卻無動(dòng)于衷,毫不欣喜,心中泛起陣陣酸澀,對(duì)父親有了悲憫,有了埋怨。耄耋之年的父親,瘦骨嶙峋,佝僂孱弱,卻難改倔強(qiáng)的秉性,為了殺年豬、吃刨湯、炕臘肉,始終不肯丟下養(yǎng)豬活兒。
去年除夕夜,一家人圍坐在煤火爐旁,擺過去,話家常。年夜飯后的臘肉香,彌漫屋內(nèi),旁屋炕臘肉的柴煙,不時(shí)從虛掩著的門縫熏來,也趕著來湊熱鬧一樣。父親牙掉光了,雙唇向嘴里凹陷,咬著閃亮的金屬旱煙桿,倚壁而坐,從眼眶和嘴部延伸出的道道皺紋,密密麻麻的,布滿他瘦削的臉龐。
“來年別喂豬了!”我注視著父親,數(shù)落起養(yǎng)豬的勞累,“您要種包谷,種紅苕,種牛耳菜……”
父親一聲不吭,拔出嘴唇間的旱煙桿,雙手極不自在地搭在煤火爐的玻璃大圓盤上,深吸一口氣,瞪了瞪我,勉強(qiáng)答道:“不喂豬就是啦!那就吃不成刨湯了,沒臘肉吃也莫怪我?!备赣H話里充滿遺憾,一臉失落茫然,不知所措。
過完春節(jié),我上班了。一天,母親電話說:“你老漢不聽勸告,又買了一頭豬?!蹦赣H對(duì)父親有些埋怨和無奈。我嘆了嘆氣,搪塞母親:“哎!隨他吧!我能把他怎樣呢?”
母親雖然不悅,父親雖然勞累,但他倆還是互相關(guān)照著、遷就著,幾個(gè)月辛辛苦苦地喂豬,總算把豬喂得膘肥肉滿了。
轉(zhuǎn)眼之間,又要?dú)⒛曦i了,父親又喊我“吃刨湯”了。我倒是覺得,倔強(qiáng)的父親是在留住殺年豬的習(xí)俗,留住“吃刨湯”的快樂,留住年味,他試圖用這種方式默默無聞地留住我的故土,提醒我家在何處,召喚我回家。
元旦那天,天氣晴朗,喜氣洋洋的。我打了一壺白酒,買了豆腐和佐料,回到了家中。
父親尾隨屠戶,大清早就把他精心飼養(yǎng)的豬載往屠宰場了。母親站在雞鴨圍欄外,盯著圍欄中的雞鴨搶啄菜葉。一家人都等著父親,希望他快快地從屠宰場把豬肉、豬血、豬肝運(yùn)回來。
父親從屠宰場回來,已是下午了。鮮肉裝了幾編織袋。我趕緊找來竹篾簸箕,從編織袋中取出砍成大塊的豬肉,放到簸箕中,抓起熱鹽,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抹在豬肉上,再用力按壓搓揉。抹了鹽的豬肉,需要放到桶中腌制,腌一個(gè)星期左右,便可架到炕上,燒起柴火炕臘肉了。父親站在一旁,看我抹鹽,樂得合不攏嘴。
一個(gè)星期過去了,豬肉腌制好了,該上炕了。趁著周末閑暇,我買了豆腐塊,早早地回到家中。父親已把炕肉用的“鉚子”準(zhǔn)備好了??蝗鈺r(shí),把“鉚子”的一端穿過豬肉上劃出的小洞,折回過來,穿過另一端的間隙,提起,豬肉便被“鉚”上了,掛到炕上,穩(wěn)穩(wěn)妥妥地。
除夕就要到了,父親炕的臘肉、臘豆腐干,或許已黑紅黑紅的了。
我想象著年夜飯:燒得紅紅的煤火爐的大圓盤上,鍋里燉著臘豬蹄,盤里有炒臘肉、臘豆腐干、炒時(shí)蔬,還有涼拌野蒜和折耳根。臘肉的味,臘豆腐干的咸,野蒜和折耳根的香,在我腦中氤氳出了年味。我恍然大悟,這年味就是闔家團(tuán)圓的家味,是故土味。我終算理解父親的倔強(qiáng)了,他是想竭力留住家味,留住我的故土,守住我的來處,讓我不察人生歸途。